溫州淨居尼玄機,唐景雲中得度,常習定於大日山石窟中。一日忽念曰:「法性湛然,本無去住。厭喧趍寂,豈為達邪?」乃往參雪峰。峰問:「甚處來?」曰:「 大日山來。」峰曰:「日出也未?」師曰:「若出則鎔却雪峰。」峰曰:「汝名甚麼 ?」師曰:「玄機。」峰曰:「日織多少?」師曰:「寸絲不掛。」遂禮拜退,纔行三五步,峰召曰:「袈裟角拖地也。」師回首。峰曰:「大好寸絲不掛。」
(世傳玄機乃永嘉大師女弟,嘗同遊方,以景雲歲月考之,是矣。第所見雪峰,非真覺存也。 永嘉既到曹溪,必嶺下雪峰也。未詳法雯嶺下雪峰也。未詳法嗣,故附於此。)
--五燈會元,卷二,溫州淨居尼玄機
這個公案要後面的附註談起,
五燈會元的附註說這個公案的主角淨居尼玄機據說永嘉玄覺禪師的妹妹(女弟)。
永嘉玄覺禪師生於西元665年,於西元713年圓寂,
在六祖壇經中有六祖與永嘉禪師的對話,
是連六祖也很推崇的一位禪師。
公案中說明這位淨居尼玄機在唐朝的景雲年間得度,
得度就是得到政府批准出家的度諜。
溫州府下轄有永嘉縣,永嘉玄覺禪師得駐錫之地就是溫州府的永嘉,
與淨居尼玄機地緣很近。
景雲是個很有趣的年號,景雲是唐睿宗的年號,
可是這個年號只用了兩年,也就是西元710~711年,
所以這位淨居尼玄機得度之後兩年永嘉禪師就去世了,
可以想見這位女尼如果是真是永嘉禪師的妹妹,
她得度時已是有些年紀了,再加上在大日山習定的歲月,
下山參訪雪峰時已經是個老尼了,
一個老尼說自己「寸絲不掛」畫面不是很賞心悅目。
在公案中的對答看來,形容的應該是個年歲不太大的女尼,
所以我不太能認同淨居尼玄機是永嘉玄覺得妹妹。
另外南宋本覺和尚仿《資治通鑑》所做的《釋氏通鑑》其中有淨居尼玄機的記載:
「溫州淨居寺尼玄機。景雲中得度。常習定於平陽大日山石窟中。或者云。嘗與兄宿覺同參六祖。因著圓明歌。與證道歌。相表裏。後倒立而化。法屬以生死顛倒語呵之。應聲而仆。將葬之夕。風雷陰黯。若有神物移之。越二日。有自大日來者云。是夕空中有蕭罄聲。機之柩已厝是峰上。其徒迎舍利歸葬于寺。建浮屠。號圓明塔。」
在這裡淨居尼變成與兄同參六祖,沒有往參雪峰的事蹟,
顯然又將淨居尼玄機的身分又往上抬高了一些,
加上後面的一些神異事件,
我認為故事的真實性不高。
這宗公案中的另一個主角--雪峰禪師,
這個雪峰顯然不是有名的雪峰義存禪師,
雪峰義存禪師為石頭宗門下,生於西元822年,於西元908年圓寂,
相隔百年以上的兩個人應該是碰不到一起的,
以此而論直可判定此公案為杜撰的公案。
但是南宋五燈會元的編輯者普濟也知道這件事,但是不是杜撰,
在附註中先肯定淨居尼是永嘉禪師女弟的傳說,
再說明這裡的雪峰不是諡號真覺大師的那個雪峰(第所見雪峰,非真覺存也。),
又以永嘉到過曹溪,曹溪在嶺南,嶺南下福建有個雪峰山,
這個雪峰山一定有個雪峰和尚(永嘉既到曹溪,必嶺下雪峰也),
以此為理由證實應該在雪峰義存禪師之前還有個雪峰和尚,
這裡就很牽強了,有點硬掰的味道。
末了以這個雪峰和尚未詳法嗣含糊帶過去,更顯得底氣不足。
這個雪峰如果不是門下出雲門文偃、玄沙師備的雪峰,
而是一個名不見經傳,不知道修行如何的山野閒僧,
淨居尼玄機為何要往參?如何可以稱得上傳燈?
普濟既然知道這公案很有問題,為何一定要收錄於書中?
實在是因為這個公案很有想像空間,
女尼與禪宗大師的對話辛辣,不是一般公案所能比擬的,
所以我推測普濟勉強收錄的理由即是在此。
公案中說此尼常在大日山石窟中習定,大日山真的在溫州嗎?
我請問了一下google大神,發現溫洲日報曾有以下文字:
「瑞安有大日山,溫州其他各縣(市)都沒有大日山這個名稱。據明弘治《溫州府志》“瑞安山川”記載:大日山在廣化鄉,離城一百里。」
明朝的溫州府志要證明唐朝有此地名證據力本來就薄弱,
再加上有很多地方有會附會傳說的習慣,
以期使該地方變成名勝造就地方繁榮,
他們會創造專屬於傳說的證據,以迎合傳說的細節,
所以要證實確有其事還需要多一點證明,
不過大日對上雪峰讓這個公案從一開始就很有趣。
故事開始是女尼習定歲月之中忽然起的一的念頭,
「法性湛然,本無去住。厭喧趍寂,豈為達邪?」,
「法性」即是指世間諸法的真實本性,所以法性也稱為「實相」,
佛家講緣起性空,實相不因緣起不因緣滅,真實不變所以也叫「如性」,
法性不隨起滅而常空,區別於假空故也稱之為「真空」。
湛然有四種意思:
其一是清澈貌,水與天都可以用湛然來形容;
其二是安然貌,如湛然不動;
其三是淡泊貌,如沉寂湛然,無有爭喧;
其四是清醒貌,如神志湛然,
這四種意思都可以用來形容法性。
女尼認為法性本無去住,
這應該是在習定之中所參悟的境界,但不能以靜中可以得定境就以為可以常定,
所以有厭喧趨寂,不為通達的感慨!
為了證明自己習定的證量是不是足夠,所以要找一位有道的高僧印證,於是有往參雪峰的後續。
但為何是雪峰?
理由不得而知,況且這個公案很可能是杜撰的,所以只好略過了。
女尼見到雪峰,雪峰便問:「從何處來?」
雪峰為何這樣問話呢?
對遠道來參訪者而言,所以雪峰既無稱謂語氣也顯得有沒有尊敬之意,
可能是因為是女尼亦或是年輕的後輩所致。
女尼回答說:「我從大日山來。」
雪峰接著問:「那日出了沒有?」
這個問法與壇經中五祖問六祖「米熟也未?」有類似之處,
問米熟其實是問修行成不成熟,這裡也是一樣,問日出其實是問慧。
佛家講戒定慧三學,由戒而得定,由定而生慧,慧如日照破幽微。
女尼說自己從大日山來,其實是有隱含自己修行已經有相當境界的意思,
這是對雪峰不客氣的問話針鋒相對的回應,
雪峰聽出其中的意涵,所以問大日山的日出了沒,隱含對女尼的質疑。
女尼回答說:「大日山的日如果出來只怕雪峰會被融掉。」,
這就是十足挑釁意味。
面對氣勢十足的挑釁,雪峰該如何回應呢?
直接嗆回去?有失身分!
無話以對?那就是認輸了!
雪峰採的策略是先顧左右而言他,
再觀察一下對方的程度,最後決定如回應這樣的挑釁。
所以雪峰繼續問女尼:「你叫甚麼名字?」
女尼回答說:「玄機」,
這裡就讓雪峰有了靈感了,所以假裝聽錯而且會錯意,
(要假裝聽錯而且會錯意,雪峰應該是有些年紀的和尚)
把玄機當成機杼,也就是紡織機,
所以問:「日織多少啊?」
這就回應了前面的「日出融雪峰」的挑釁,
日織多少,其實是問大日山來的女尼智慧有多少,
利用的是「織」與「智」的音相近,用來考究這位女尼的智慧多少,
意思是要融雪峰總要拿點本事出來啊!
這時女尼有很辛辣的回答:「寸絲不掛!」
假裝聽錯的遇到假裝說錯話的,可謂棋逢敵手。
要織布總要將絲線放上織布機才行,
要說自己不織布故意說成寸絲不掛,
不曾將絲線放上織布機上(寸絲不掛)其實是指她沒織過布,
但字面上看來卻是這位女尼說自己光溜溜的不穿衣服,
這樣的將錯就錯錯得很離譜。
但是更深一層探究,女尼其實有回答雪峰所問智慧如何的話。
此處利用的是「絲」與「思」的諧音,
「寸絲不掛」就是心中不掛寸思,也就是湛然常寂的意思,湛然常寂所以智慧常生,
算是回應的雪峰的問題。
但是一個女尼公開跟和尚說自己光溜溜不穿衣服,
這時和尚若繼續與之回應會不會有更嚇人的回答?
女尼不怕別人亂想不怕丟臉,
但是雪峰和尚在自己的地方自持身份,
可以肆無忌憚的亂說嗎?
好像不行!
所以問答就無法繼續,
雪峰既然無法回應看來是「日融雪峰」了。
在女尼看來既然與雪峰鬥機鋒獲得勝利,只好另覓高明了,
所以在雪峰沒答話的當下只好做禮而退,算是維持一下雪峰和尚的顏面。
女尼才走了三五步雪峰的回馬槍來了,
雪峰喚女尼說:「袈裟角拖地了!」
袈裟是僧衣,形狀由雜染成不正色的長方形布塊拼接而成,
僧眾平時作務並不穿著袈裟,只有在隆重的正式場合才穿。
據四分律第四十說:「佛弟子舍利弗入白衣舍(俗人家),深恐風吹袈裟,脫肩落地。」
所以佛陀允許比丘在左肩胸前袈裟領邊穿釘鉤鈕,以便系牢袈裟,後來演變成現在如意形的衣鉤或衣環。
袈裟角拖地代表衣鉤或衣環鬆脫,也就是袈裟快掉下來了!
此時女尼趕忙回首,
雪峰抓著這個機會就說:「這樣正好可以光溜溜的寸絲不掛!」
一個女尼害怕袈裟掉落的回頭探望,
這是人之常情,為何雪峰要嘲笑於她?
雪峰所說的正是在石窟中所練就的定,所練就的無私無想,其實不甚管用,
連帶的此時定境所生的智慧也不堪考驗。
在空無旁人的石窟中袈裟拖不拖地有何關係?自然能無有寸思湛然常定。
在雪峰和尚的僧堂中袈裟拖地是個緊急事件,考驗定力何在,處事亦能常定方能算是真定。
女尼的回首是不假思索的,代表的是真心關切的,這並沒有錯,
很多解釋這宗公案的人都在這裡說女尼的不是,
若要以此推論女尼著於表象,心中有掛礙都是太過的推論。
不論如何既然雪峰這樣說,回頭看個究竟是必要的,
若女尼一開始就懷疑雪峰說袈裟角拖地是騙人的而不願回頭,
就太過疑神疑鬼對人充滿了不信任,這豈是正常人所應為?
只是女尼不能只有回首,
回首之後還要有智慧產生才是常定中生慧。
所以「大好寸絲不掛」是雪峰代替女尼的回答 ,
雪峰覺得這樣說才代表豁達有智慧,這也是雪峰對女尼的指導。
或許你會問:到底雪峰有沒有騙她?袈裟角真的有拖地嗎?
若雪峰是騙人的,說女尼袈裟角拖地是為了證實女尼定力不足或心役於物,
那這樣利用別人信任的雪峰,第一很卑鄙,第二好勝心也未免太重了。
所以我認為雪峰並未騙人,女尼真的是袈裟角拖地,
而所謂的「大好寸絲不掛」也是機會教育,而非嘲諷女尼之前所說的「寸絲不掛」。
這樣才算是心胸寬大樂於成人之美的有德禪師。